知道想家了,是在十七的时候,那是刚到知青点的第一个年头……
好容易熬到了落雪,活计少了,请个假,搭上生产队进城卖土豆的马车就朝
家里赶。半路上,有一挂大车冻煞气了,把那挂车上的土豆倒到别的车上,进城
已经夜里十点多了。走进家里的胡同,心里有一股莫名的亲热感,脚下的雪也很
柔和,发出干净而愉快的声响。
大门从里面锁上了,窗子上没有灯光。站在大门外,心里不禁一酸:我长大
了,从这个家里出去了,妈妈不再为我留门。
这个发现让我绝望,让我觉得自己永远地离开了家门。坐在门边的石头上,
泪水已夺眶而出。
这时候,最想的是爸爸妈妈。爸爸是土产公司唯一的“右派“分子,每天都
在十几个仓库保管员的招呼下,翻滚在杂七杂八的土特产和废品堆里,瘦得仅剩
下一把骨头。妈妈在家属队里做杂工,家属队有个相当出色的名字--敏感词语被过滤思
想大学校。这所大学什么也不学,几乎担负着全公司所有繁重的体力劳动。有时
和从生产队雇拥来的男社员一起装火车,八十斤的梢条捆、一百二十斤的谷草捆
压于肩头,在颤动的跳板上,一走就是一天。这使她过早地走向沧桑。现在,他
们睡下了,疲惫使他们连梦也没有时间做一下。
冬天,便桶是在外屋的,不会有人出来,也就不会有人发现门外的我。家里
的火炕是滚烫的,这使北方人冬天的梦很沉,很香,我不能打扰他们,我只能坐
在门外感觉他们深重的呼吸。
夜很静,我是什么也感觉不到的。身体内外都是雪了,刚才还很温暖的雪,
突然生硬而冷漠。
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没有月亮,积雪泛起青辉,同时夸张了冬夜的寒意。
冷了就起来走走,有时趴在门逢朝家里望望,黑色的墙体也有暖意。那是我们的
院子,早上、中午、晚上上床前,会有家人的身影在里面晃动。夏天的晚上,还
会有三两家邻居叔婶,过来和爸爸妈妈聊天。这时候的我和大弟,会丢下大妹、
小妹和小弟,出去疯一阵子,和一群般大的孩子躲在某个角落,抽着一角五分钱
的“握手“烟,说谁谁是“马子“,说谁谁把谁“挂“到河沿去胡搞,吹某某女
孩子给自己写了情书,有影的没影的胡侃一通。反正不想回家,反正家里有人留
门呢。又有谁管锁不上大门的爸爸妈妈睡得着睡不着呢?
现在没有人给自己留门了,想哭,想打自己的嘴巴子:那时候为什么不在家
多陪爸爸妈妈呆一会儿呢?
有时想到大街上转转,又舍不得离开家门,总觉得有谁会起夜,看到屋里的
灯亮一下,也是好的。冬夜的寒冷冻不住时间,夜深了,口袋里的烟抽光了,剩
下的只有寒冷和焦急的等待。
我心里说:妈,你多傻,儿子回来了,你却不知道!
想到这儿,我心里突然一沉:明早起来,妈妈知道我在外面冻了一夜,她会
不会哭啊?不,我不能让她难过,我要回知青点去!
趴在大门上,我哭了好一阵,临走的时候,我趟乱了留在大门外的足迹。
我回过家了,爸爸妈妈睡得很踏实,他们不会有梦,他们要把做梦的精力,
留给明天的劳动!
整整三十年过去了,这次没有进去家门的回家,爸爸妈妈不知道,却给我留
下了小小的病根,一到回家的时候总是想:爸爸妈妈会不会不在家啊?